從小到大,只要有人誇獎我會考試或是工作順利什麼的,我總是笑說,那是託我媽的福,我媽拜菩薩很虔誠的。
這話倒不是開玩笑的,我可以很驕傲地大聲說我媽是我這輩子看過數一數二的好人,我的人生路途可以這麼穩當順利,一定是菩薩看在她的面子上對我多所關照的結果。
媽媽很善良體貼,跟誰都好,誰都喜歡她,像是公司的工友或是家裡附近資源回收的阿婆,都對媽媽超好的,常送自己做的小禮物給她,因為媽媽很照顧他們。在媽媽眼裡沒有壞人,就算有人傷害她,她會反過來憐憫別人的不得已,對所有的不友善寬容大度。媽媽也很溫柔,脾氣很好,絕少罵人。記憶中小時後她要是生我的氣,最多就是不理我。被脾氣這麼好的人生氣是一件心理壓力很大的事情,會覺得自己可惡到天地不容,所以這種處罰其實威嚇效果可能比打罵更甚,這就是柔弱勝剛強吧。
有一件小事,現在想起來覺得好笑。我有很強的起床氣(寶兔也有,真是現世報),中學時代又讀一個通勤要一個多小時的學校,於是媽媽每天凌晨五點起床幫我們作熱騰騰的早餐,然後每隔幾分鐘就溫柔地喊我幾聲叫我起床,每天大概都要喊個十來次。我總是賴床到最後一刻才匆匆忙忙地出門,讓媽媽騎摩托車載我去搭校車,過程中還常起床氣發作,怨東怨西(真是個不孝女)。有一回,又是我拖拖拉拉賴床出門遲了,眼看快趕不上校車,心裡很急,偏生媽媽個性小心謹慎,還是騎著小50緩慢前行,我對媽媽怒吼:「齁,妳騎這麼慢,我下來用跑的都比妳快!」媽媽聽了,也不生氣回罵,只是把摩托車停到路邊,跟我說:「好,那妳下來用跑的。」這一招真是大絕,我立刻乖乖道歉,再也不敢放肆。
我小時候常常跌倒受傷,又怕痛,我還記得,媽媽總是用最溫柔的方式,慢慢地、輕輕柔柔地處理我的傷口,所以,就算真的受傷了我也不會太過驚慌,我知道媽媽一定會把我照顧得好好的。傷口有多痛早就忘了,但是現在寶兔受傷的時候我常會想起媽媽當時的表情,提醒自己要用一樣的溫柔呵護他們的傷口。
媽媽個性迷糊,常少一根筋。這一點被我遺傳了十足十,譬如說,一夥人去嬸嬸家,如果發現廁所燈沒有關或是浴室拖鞋被穿出來,那麼兇手不是媽媽就是我。被發現之後一定立馬不好意思地道歉,但遺憾的是好像從來都改不過來。
媽媽老是說她自己笨,其實她只是個性非常單純,反應有點慢,除此之外,可以說能幹地不得了。她可以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三十分鐘內搞定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好菜,過程中不慌不亂地同時看顧三四個鍋子爐子切切洗洗蒸煮炒炸一起來。平心而論,這件事需要的時間管理的能力與效率性完全不亞於我在工作上專案執行的要求。媽媽遇到困難很會變通,可以抓大放小毫不遲疑,那種明快的決斷力,我在工作上遇到很多長官都辦不到。媽媽是職業婦女,但一直把我們照顧得很好,從小每天早上親手幫我們做早餐,回家還有熱騰騰的晚餐吃,而且家裡永遠窗明几淨,媽媽常跪在地板上用抹布擦地。阿媽晚年生病那段時間,剛好媽媽上晚班,為求時效,媽媽馬上學會開車,每天白天先去阿媽家照顧阿媽,下午再去上班,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一個人要是不夠能幹,怎麼能做到這麼多呢?(我就完全做不到)
愛說自己笨的媽媽,對數字非常敏感,心算超強,跟她出去買東西,常常會發現商家算錯帳。記憶力也很驚人,人家隨口說的電話號碼,媽媽幾乎是聽過就不會忘,厲害程度我一輩子都無法企及。
媽媽氣質很好,愛看書,寫得一手好字,不認識的人總以為她是老師。媽媽的衣著打扮也很美,這點我完全不及格,還好姐姐跟媽媽一樣,有天生的好品味。昕顥老是說媽媽很像日本人,我也覺得,那種雅緻的容貌跟衣著,走在日本街頭應該沒有人認得出來她是外國人。
我的名字叫心怡,是我那個年代菜市場名排行榜前幾,從小到大,同班同學裡幾乎一定有另一個叫「ㄒㄧㄣ ㄧˊ」。姐姐的名字很特別好聽,這已經夠不公平,還會嘲笑我:「妳叫心怡就算了,還姓林!」(中箭倒地)。這事讓我心懷疙瘩很多年,爸爸媽媽都愛好文學,怎麼幫我取了這麼土的名字!對於我的不滿,爸媽總是不好意思地笑說:「沒辦法,妳小時後很難帶,每天哭不停,取這個名字只是希望妳快樂。」一直到長很大以後,我才真心喜歡我的名字,喜歡到即便在外商工作也不想要取洋名,英文名字用拼音叫Hsin-Yi,遇到老外就自稱HY方便溝通。這麼喜歡是因為,我發現爸爸媽媽對我的全部期望,真的就只是要我快樂而已。大學念一半才說念不下去要轉系,後來雙修,大學一共念了六年(把普通大學當醫學院在念就是了);畢業後在台灣跟美國再各念一個研究所(加起來又是四年,別人都讀完大學了);還沒賺錢就跟男朋友出國念書;為了陪男朋友,錄取學校不管排名只選同在芝加哥那一間;在事務所工作前景正好就說要辭職換跑道去當公司法務下班回家顧小孩……凡此種種,我從來沒跟爸媽商量過,凡事任性而為,但他們總是笑笑地說好。比起許多同儕朋友背負著父母光宗耀祖的期許與壓力,我的爸爸媽媽真的對我從來都沒有快樂以外的要求,我的名字有他們最深的祝福。
養兒方知父母恩,可是我對爸媽的付出仍不及我對寶兔的千分之一。有一回我跟媽媽說抱歉,媽媽笑著說,親情就像水一樣,會自然地往下流,她從小得到外公外婆的愛,滿懷幸福,所以可以把一樣的愛傳給我,我再傳給寶兔。我們的愛這樣源源不斷地往下流,就是幸福的傳承,她很滿足,要我不要有心理壓力。
想起我的媽媽,總是一陣溫暖幸福的感受。